苏东坡的一生,也是自我治愈的一生
一千年来,苏轼以乐天的形象治愈了无数中国人,但实际上,他的一生并不都是快乐的,他的一生,也是自我治愈的一生。
他的一生,希望与失望、昂扬和凄冷、荣华和荒凉更迭交替。
得意时是誉满京师的新科进士,是叱咤文坛的天才领袖,是赤绂银章的帝王师。
失意时是柏台萧森的狱中死囚,是躬耕东坡的陋邦迁客,是身处鬼门关的南荒渡人。
得失起落之间,让他领悟了宇宙人生的真谛。
得意却不忘形,他知道在茫茫宇宙中,人渺如微尘,始终没忘了自己是谁。
失意却不失志,他知道肉身虽然行走在大地上,但心灵却可以超脱飞升。
他不离现实却也不滞于现实,始终以一种超然的姿态面对风雨,以一种无所待于外物的“自我完成”,在平凡庸常中活出诗意,在圆满中看到了人生的缺憾,在缺憾中又能发现它的意义。

公元1076年中秋,他在密州任上,写了那首让“余词尽废”的中秋怀人词《水调歌头》,送给远在异乡的弟弟。词中有句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这是他对自己的劝慰,也是对弟弟的告白:这是个不圆满的人世,你我何须介怀?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吧。在不圆满中力求安顿好自己的心灵,以一颗虔诚的心,好好活着,活出自己的诗意和风采来。
公元1079年,在一帮别有用心之人的精心罗织下,他终因震惊朝野的“乌台诗案”,成为大宋开国以来,因“批评朝政而系狱”的第一人,身陷囹圄。时任应天府(北宋的南京)判官的苏辙立即上书神宗,“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,得免下狱死为幸”,未果。
多方搭救无望的情形下,苏轼在狱中写了一首诗给弟弟,算是托孤。诗中说:“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” 死何足惜,那里的青山不能埋骨,只是再也无法践行当年与弟弟对床夜语的盟约了。此生做兄弟还不够,如果有来生,我们依然是兄弟。生生世世,无终无了。这样赤诚的句子,透着天真,让人动容。
他用自然治愈自己
公元1101年,苏轼去世前的两个月,苏轼由虔州出发,经南昌、当涂、金陵,5月途径润州。
在金陵寺中,看到李公麟所绘自己当年的画像,抚今追昔,不禁感慨万千。于是,作此诗于上。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
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——苏轼《自题金山画像》

黄州、惠州、儋州——这三个地方,对于苏轼的一生来讲,的确意义非凡。
黄州——公元1079年,苏轼因“乌台诗案”谪贬黄州。虽然深受打击,但他并未就此沉沦。黄州的日子虽清苦、孤独、单调,但也正是在黄州,他的心境变得更加豁达,思想心态更加成熟,而文学创作也因此到达巅峰。
在黄州,他寻找过很多方法,自我突围,自我疗愈,其中来自自然的馈赠,绝对是一剂良药。

公元1080年二月,初到黄州的他,没有房子住,暂住在定惠寺里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辗转难眠,像一只受惊的孤鸿一样“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”,一首《卜算子》,是他当时的心灵写照。
公元1081年起,他带领一家老小,在郡城东门外约五十亩的小山坡上辛勤开垦荒地,精心规划,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一样,过起了农村的日子,并自号“东坡居士”,从这个时候开始,历史上有了“苏东坡”!

他渐渐从惊惧与麻木当中苏醒,开始在山水自然的怀抱中,寻找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。
他每天布衣草鞋,出入荒山古木之间,在无言的山水中寻找解脱与安宁。
一天,他从东坡雪堂夜饮归临皋住处。夜饮东坡,醒而复醉,醉而复醒,半醉半醒归去,已是夜阑人静的三更时分,家童鼻息如雷,敲门无人应,他索性在这个静夜里,倚杖听江声。于是有了《临江仙》这首词,词中说: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 夜之静,带他进一步脱离了现实,他要拥抱大自然,亲近自然,将整个身心融化在大自然,获得一种身心的彻底自由与解放。

三月七日这天,苏轼和几个朋友前往沙湖,边走边欣赏沿途的景致。没想到风云突变,转眼间下起了雨。同行的朋友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搅得很狼狈,唯独他毫不介意。他脚穿草鞋,手持竹杖,和着雨打疏林的沙沙声,唱着歌,吟着诗,安步徐行在雨中。不一会儿,云开日出,雨过天晴,回头看去,一抹夕照安恬地挂在远山,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。于是便有了《定风波》: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 阴晴晦明,进退得失,皆不足道。他已超然于外部影响之上,宠辱不惊——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在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中,这次赤壁古战场之游,让他明白了:人都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,都会被淹没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。英雄如彼,平凡如我,在宇宙面前皆是微尘一粒,如此看来,人生一场大梦,“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”,我又何须悲伤,你又何须得意呢?永恒的,只有这江水,这明月。

在前后《赤壁赋》中,他用散文的形式,将这一思想写得题无剩义。从游赏之乐,到人生不永之悲,到旷达解脱之乐,一步步走来,在江山明月的映照下,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困境中浴火重生的火凤凰,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不屈模样!
这个“江山风月的闲主人,目之所遇,耳之所触,无不是诗”。
惠州——公元1094年,章怡任相,再度推行王安石的新法。反对新法的苏轼被以“讥讪先朝”的罪名贬到惠州。
这一年12月2日,他以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身份南来。原来他以为粤东的惠州是蛮荒、瘴疠之地,谁知一看到山川风物,美不胜收,不禁高赞“海山葱花气佳哉”!
把仕途失意抛到一边,因为荔枝甚至想“不辞长作岭南人”。一住就住了三年,写下了一百九十多首诗词和数十篇散文序跋。
儋州——公元1097年,时年六十二岁的苏轼,因写“报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”。传到章怡耳中,章认为他的贬谪生活太闲适了,再贬到天涯海角之称的儋州。据说在宋朝,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。

他在黄州,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与精神突围,留下了千古妙文和点点滴滴的传说;
他在海南,将“地狱”化成“天堂”,成为当地蛮荒文化的播火者与领路人。
天纵的才华、 强大的内心、高韬的智慧、慈悲的胸怀,让他的杖履所及,无不是诗歌与远方。